8月18日，沙特政府发布了每周内阁例会后的官方声明。在这份声明文件中，萨勒曼国王向多国领导人表示了感谢，感谢他们在其成功完成胆囊手术后的美好祝福。此外，沙特内阁大臣们在例会中高度赞扬了朝觐期间的防疫措施，审查了进一步防控疫情的举措。最后，这份官方声明还宣布了一系列的公务员晋升决议。

似乎缺少了什么？对吧。

没错，8月13日那个对于中东甚至全球地缘政治都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完全被“忽略”掉了。这种“忽略”的刻意性是十分引人注目且耐人寻味的。迄今为止，即距离阿联酋和以色列宣布实现关系正常化后整整一周时间后，仅仅只有沙特外交大臣Faisal bin Farhan al-Saud发表过一段官方回应。即便是这段唯一的官方回应，还是在他访问柏林期间在记者重重追问下才做出的。

现在很难弄清沙特王室的真实想法和态度。

不过，能够清楚观察到的是，当阿联酋促成了这项震惊世人的历史性进展后，沙特被逼进了一个较为尴尬的角落。更为重要的是，阿联酋作为本地区地缘政治的新贵，正在快速崛起。这一过程伴随着对沙特影响力的稀释，或许还标志着阿拉伯世界领导权的转移，甚至进一步破坏海湾地区的团结。毫无疑问，沙特必须在地缘政治现实和意识形态关切之间取得极为困难的平衡。作为麦加和麦地那两座圣城的所在地，沙特天然地在全球伊斯兰国家中占据了象征性的领袖地位。在巴以问题上，全球伊斯兰国家的统一共识就是对巴勒斯坦人的处境和遭遇抱持深深的同情。因此，沙特不会也不敢公然与以色列实现和解。该国领导人深知，一旦做出与阿联酋相同的决定，就意味着将穆斯林世界的领导权拱手相让给最为痛恨的竞争对手 - 伊朗和土耳其。土耳其已经在近期严厉抨击阿联酋的做法，并扬言考虑与阿联酋断交。而在另一边，伊朗已经在暗示，认为利雅得方面对于巴勒斯坦人的支持立场开始动摇。

在一些阿拉伯国家，如埃及、巴林、阿曼等，迅速跟进赞扬和支持阿联酋的决定后，以色列方面则不断释放出试水信号，希望巴林、阿曼、苏丹等成为其下一个实现关系正常化突破的国家（编者注：关于巴林和阿曼的分析，可参见历史性和平协议or现实性地缘政治秀？ | 漫谈海湾和“有利益的敌人”-以色列与海湾阿拉伯国家间关系 | 政治）。苏丹外交部发言人赞赏阿联酋和以色列达成关系正常化协议，是“为其他阿拉伯国家划定了正确路线”（编者注：这位发言人随后就遭到了解职，这也说明苏丹不希望在巴以问题上过于冒进，毕竟该国政府自己的根基也并不算稳）。华盛顿全球政策中心（Center for Global Policy in Washington）的Kamran Bokhari表示，“这项协议赋予了阿联酋成为阿拉伯世界外交事务领导者的良机，他们的做法相较于地区其他国家更为成熟稳重”。

沙特与以色列未有建立过正式的双边关系，但近年来彼此间交往联系愈发密切。从沙特官员的表态可以感知到，这主要是源于双方对于伊朗这一战略威胁的共同担忧。2018年4月，正在美国访问的沙特王储Muhammad bin Salman在接受《大西洋月刊（Atlantic）》采访时，“罕见地”公开承认以色列有权拥有自己的土地。

这番突破常规的表态在沙特国内外都引发了轩然大波和一系列连锁反应。回顾沙特历代国王的个人经历，如今在位的萨勒曼国王自青年时代起就是巴勒斯坦事业的坚定支持者。前任国王阿卜杜拉更是在2002年于贝鲁特举行的阿盟首脑会议上提出了著名的“阿拉伯和平倡议”，为解决巴以问题划定了阿拉伯世界的共同立场。阿联酋如今的做法，无疑与沙特主导的这个倡议背道而驰。

根据该倡议，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达成和解，必须要以后者退还1967年中东战争中占领的巴勒斯坦领土为前提，要实现巴勒斯坦难民问题的公正解决，要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建立起一个以东耶路撒冷为首都的主权独立的国家。如果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之间的协议没能取得巴勒斯坦的认同，没能确认以色列接受上述所有条件，那么协议都将是无效的。

沙特外交大臣Faisal bin Farhan al-Saud在会见完德国外长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就此回应道，该国与以色列之间的关系完全取决于2002年“阿拉伯和平倡议”的进展。他说，“当我们提出‘阿拉伯和平倡议’时，已经完全预见到了包括沙特在内的所有阿拉伯国家未来将逐步与以色列建立双边关系”，但是，“在我们看来，建立双边关系的前提条件是十分明确的，必须根据国际公认的标准实现巴以之间的和平。只要能达到这个前提条件，一切皆有可能”。

同样有可能的还有沙特和阿联酋的分裂，或者用“同床异梦”这个词会更准确一些（编者注：关于沙特和阿联酋的关系，可参见阿联酋系列专题之九：阿联酋的盟友们 | 政治和也门南部宣布“自治”：沙特与阿联酋由结盟转向对抗？ | 政治）。

近年来，破坏海湾地区团结统一的“元凶”首推2011年爆发的“阿拉伯之春”，这给两个非阿拉伯的地区大国 - 土耳其和伊朗 - 介入干涉阿拉伯世界事务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最直接的撕裂则是发生在2017年，拥有6个成员国的海湾合作委员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沙特、阿联酋和巴林宣布与卡塔尔断交并对后者发起全面外交和经济封锁。

让这个地区陷入更大分裂和混乱局面的最大外部因素则是美国的疏离，海湾阿拉伯国家领导人愈发确认美国正在逐步“抛弃”他们。阿布扎比王储Mohammed bin Zayed曾在会见美国高级官员时多次表示，这个地区仍然需要一个“教练（Coach）”，而这个“教练”只能是美国。

前美国驻阿联酋大使（2014-2018）Barbara Leaf回忆道，“阿布扎比王储请求过，‘不要把我们丢下’”。

在Barbara Leaf看来，阿联酋决定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是具备一定合理性的。作为一个外部政治安全环境脆弱的地区小国，如何在美国逐步撤出的中东地区确保和维护本国的利益，以色列或是其最好的选择。

卡内基中东中心（Carnegie Middle East Center）的Bader al-Saif认为，海湾阿拉伯国家之间的分歧会进一步扩大。虽然部分国家或会效仿阿联酋的脚步，但科威特和沙特将会继续秉持其传统的强硬立场。这无疑将破坏本就已脆弱不堪的海湾合作委员会，成员国之间的政策立场协调将难以为继。

巴林的立场最为暧昧。2019年6月，麦纳麦承办了Jared Kushner推广所谓“世纪协议”的会议，一些以色列企业高管曾到场与会（编者注：会议情况可参见麦纳麦研讨会与“海湾-以色列”关系正常化进程 | 政治）。在这种情况下，巴林政府于8月15日对阿联酋的外交成就表示祝贺，并盛赞其卓越的领导力，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阿曼是一个“狡猾”的国家。虽然该国是最早与以色列实现官方交往的海湾阿拉伯国家，历史上共三次接待过以色列总理的正式访问，还在务实合作方面始终保持较为畅通的关系，但阿曼的外交政策始终强调解决巴以问题的“两国方案”，甚至还提出过效仿中国“一国两制”的做法，以“两国一制”解决耶路撒冷地位上的争议。阿曼此次第一时间赞赏和支持阿联酋的做法，背后有着“拿人家手软”的苦衷。但最有意思的一点是，在阿曼外交事务主管大臣Yousef bin Alawi于8月17日与以色列高官通电话讨论地区事务的次日，这位执掌阿曼外交政策23年之久的资深外交官就光荣退休了（编者注：关于他的退休，阿联酋外交国务部长Anwar Gargash曾第一时间发推肯定其成绩并送上祝福，但后来据称受到了阿联酋和沙特两国高层的压力而删帖）。

至于卡塔尔，该国同样在上世纪90年代接待过以色列总理的访问，近年来也曾在私下里与以色列暗通款曲，但至今未对阿联酋和以色列关系正常化发表任何官方评论。有理由相信，在美军驻扎在该国al-Udaid空军基地的情况下，卡塔尔高层对于此事的任何表态都需要事先仔细斟酌，或许不表态才是最明智的决定。只不过，在2017年断交风波仍未平息的情况下，阿联酋支持的必将是卡塔尔所反对的。此次必将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将卡塔尔推向土耳其的怀抱。

沙特的政策立场会否如伊朗所暗示的发生改变？答案是肯定的，但相信一定不是现在，一定不会是在萨勒曼国王仍然在位的情况下。今年斋月期间，沙特当地播放的电视节目已在试水公众对于和以色列建交的反应。在阿联酋和以色列发表声明后，沙特政府虽迟迟未有官方表态，但政府高度把控下的媒体却有所突破举动。例如，一些报纸杂志会刊登其他国家对此事的积极表态和正面看法，一些政治分析人士则在电视上大谈特谈沙特的头号敌人并非他国，只有伊朗。更耐人寻味的是，沙特专栏作家Khaled bin Hamad al-Malek在《半岛报（al-Jazirah）》上发表了一篇《致巴勒斯坦人民的信》，公开批评巴勒斯坦领导人抵制阿联酋和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的决定。

Barbara Leaf对此表示，“（海湾地区的）所有损害都属于自残”，特别是对以色列的政策转向愈发反映出，“每个国家都仅仅从本国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出发，而丝毫不顾及他国或海湾合作委员会的集体利益”。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自视为海湾地区乃至穆斯林世界“老大哥”的沙特，其位置又将在哪里？ 

编者注：最近看到国内某些地区政策主管部门和专家学者的一些分析，认为阿联酋是作为沙特的“白手套”站在前台与以色列交好。

得出这样的结论需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阿联酋听命于沙特。但是，这个前提真实存在吗？显然是No。不仅阿联酋不会听命于沙特，甚至于阿布扎比王储的野心是要遥控摆布沙特。正是因为这个野心过于膨胀，即便是政治素人的Muhammad bin Salman也在过去4年多时间里意识到了这一问题，进而导致两国关系在2018年后迅速转冷，“蜜月期”已过。

那么，阿联酋会配合沙特主导的地区议程吗？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比如叙利亚问题上、南也门问题上，双方的意见分歧是显而易见的。阿联酋的做法，正如外交国务部长Anwar Gargash昨天在Atlantic Council的对话会上所言，完全是出于维护本国利益的考虑。他其实说了一句，并没有征求过利雅得方面的意见。

所以，请这些部门和专家学者们认清海湾地区的地缘政治现实，不要在闭门造车；多做些扎实的研究工作，不要整天写一些大事记、流水账一样的所谓科研成果。这不仅浪费国家公帑，还将导致我们在地区事务中做出误判、贻误战机。